芋头。
芋头是去岁霜降时囤在地窖里的,仅剩这么几个漏那了,江伯瑾好容易才从窖土里刨出来。
谷燮将一坛子酒放在他脚边的矮凳上。
不经意一瞥,察觉江伯瑾布鞋上沾的泥有油腥,不是书院里的,应当是去了哪家酒楼茶肆后头流污水的小巷。她揭开酒坛泥封,“先生,新酿的山桃花酒。”
江伯瑾肩膀簌然抖动一下,却没回头,只从喉咙深处挤出半声含混的咕哝,算是应答。
自太皇寺后山死了几个禁军,他从前酿酒手艺最好的部下祝山便从此又失去音讯,在宣平侯府得知那几个禁军的致命伤是木刃贯穿胸腹所致,他便知这桩命案与祝山脱不了干系。他泛泛地在城中找过,没消息。禁军死了个中郎将,朝廷命官被杀,不是小案,寻人也只能偷偷摸摸地。
是死是活,总得给个信儿。
江伯瑾叹了一声。
谷燮斟了半碗酒,递给江伯瑾:“先生今日心事比往日重。”
江伯瑾道:“递上去了?”他问的是吏治那篇策论。
“未予选用。”
江伯瑾气得瘫在圈椅里。
“皇帝小儿有眼无珠,不识货!”
顺了会儿气,他狐疑地打量两眼谷燮,“老夫的两篇策论,你当真为老夫递到四方馆或是御前了?你别是给昧下了,还是送去了别的什么地方?”
谷燮道:“先生若信不过在下,大可自己出面去四方馆,或是宫里问上一问。”
“莫生气莫生气。”
江伯瑾肘了肘另一张圈椅,“来,坐这儿。老夫昨夜想了一宿,这把年岁,也残了,还折腾个什么劲呢,没劲!”
谷燮道:“朝廷新颁的谕令,整饬田亩。”
江伯瑾眼珠瞪圆:“吏治还没捣鼓明白,又要鼓捣田亩,皇帝想一出是一出。”
谷燮道:“田亩之事摊派至长公主头上,皇上令长公主北上云州、上谷郡巡田,长公主府也推举了好几位幕僚,运筹划策。只可惜……”
“可惜什么?”
“长公主殿下那边引荐的人,才学是有的,可论起对边地民情、屯田现况,乃至赋税转运这等根基之事,所议皆太虚浮,纸上谈兵,未及根本。”
“无非就是钱粮赋税、田亩丈量,还能有什么根本?”
“皇上下旨消减冗员,更要先厘清田亩户籍,清丈隐田,使税赋有着,方能裁汰无用冗官。长公主那边的人,奏对起来引经据典、舌灿莲花,可一说到田亩鱼鳞册、赋税转运耗羡、边地屯田实收这些琐碎勾当,便支支吾吾,几句话也答不上来。说到底,都是些清谈之辈,没沾过真正的泥土气。”
“没劲。”江伯瑾叼起酒碗,一仰头,“老夫当年什么飞洒诡寄、包荒虚悬[1]的鬼把戏没见过?边地屯田的猫腻,更是门儿清。一亩地收几斗粮,运到边关损耗几成,那些蠹虫从中扒拉多少油水,老夫一本烂账册子,比他们读的圣贤书都厚实!”
“先生当年之能,自然无人能及。”谷燮适时奉上一句:“以先生之才,吏治不通,大可在税赋上一试。”
江伯瑾道:“长公主女流之辈,那万人之上的高位她坐不得,老夫费心辅佐又有个什么意思?君之臣,方为天下臣;臣之臣,一人僚属,不做也罢。”
谷燮深以为然,道:“成王败寇,先生的前主子丰德王便是那落败的寇。”
江伯瑾嗔了她一声,“好端端你唠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作甚?”
谷燮语气中恰到好处地带着那么点惋惜的意味,“先生落败一场,半生风霜磋磨,而今年事已高,怯了也实属人之常情。费心辅佐长公主,实在不如直接侍奉君上,能早早青云直上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听着!”
江伯瑾一骨碌从圈椅中滚起来,在谷燮面前踱步。
“记得住你便誊写下来,拿去长公主府,叫她手下那群只会掉书袋的废物开开眼。记不住,便罢了,老夫没那心气儿管什么赋税田亩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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